在嘈雜的焊接現場,走在前頭的戴嘉亨轉過頭來說:「你不是想看什麼是漂亮的焊接嗎?我現在就焊給你看。」
他熟練的拿起工具,拉下專用遮光面罩,調整電壓,相機還來不及對焦,就看到他面前已經濺起明亮的火花,三兩下,一條均勻工整的焊道就完成了。
但相機背後的眼睛,即使距離他3公尺以上、而且隔著鏡頭,也因為焊接的光線而感到酸澀。一般來說,旁觀者並不能直視焊接的光線,因為眼睛一定會非常不舒服,有些人怎麼樣就是無法適應,因此很難想像戴嘉亨能做這份工作20幾年。
過往不公待遇,讓他格外在意「端午節有沒有放假?」
「眼睛當然會痛啊!但就盡量不要直接盯著看。剛開始做焊接的人,很難拿捏分寸,眼睛都會很不舒服,有些人上班一天,隔天就因為眼睛痛不來公司了。」
他把這份被保險業視為高風險行業的工作,說得雲淡風輕,但長達20多年的職業生涯,當然不可能如此一帆風順。
問起戴嘉亨是如何成為一名焊接師傅的?他說一切都是順其自然。
就讀台南高工建築製圖科的他,畢業後就到父親工作的鐵工廠當學徒,並與焊接這份手藝結下了緣分,直到收到兵單,才離開這份工作。退伍後,父親離開那間公司,有一技之長的他,也覺得自己應該另謀出路,於是他到了別間公司繼續他的焊接之旅。
早期焊接是按件計酬,努力又有實力的他,很快就做出亮眼的成績,適逢公司引進機械手臂,他就隻身掌控14台機械手臂,為公司效力。
「你沒聽錯喔!19年前就有機械手臂。那真的是我的輝煌時期,第一次賺那麼多錢,而且那時候還年輕,我也把握機會去學了其他技能,像是沖床之類的。」他回憶。只可惜,這段好日子沒持續太久。
戴嘉亨說當時那間公司是加工廠,因為是幫別人代工,加上當時中國正在崛起,因此加工廠一間間開始削價競爭,公司的利潤開始下滑。除了外患,戴嘉亨還面臨內憂,老闆的元配因病去世,後來的老闆娘接手工廠事務,嫌他工資太高,認為他的薪資,去中國設廠,都可以請3名員工。
被人當面這樣羞辱,再加上這間公司完全不遵守勞基法,要求員工在三節繼續工作,且不給付加班費。戴嘉亨認為再待下去也沒意思,便主動請辭。
「所以我來迎盛面試的時候,問的唯一一個問題就是:『端午節有沒有放假?』那時候面試官都呆掉。」
早期師傅主管愛藏私,想出師只能靠自己
然而之後的工作,又遇上了意想不到的事情。公司安排他和前輩出公差協助客戶維修,但不僅沒有油錢補貼,居然親眼目睹前輩三不五時自掏腰包,帶著檳榔香菸賄賂客戶,希望客戶不要刁難,無法接受這種潛規則的他,於是再度離職,尋找理念契合的公司。
戴嘉亨工作那麼久了,職場什麼奇怪的事都見過,但他覺得最難應付的,不是上述那些鳥事,而是拒絕溝通的主管。
他曾遇過一個主管,什麼都不和他講、認為戴嘉亨做焊接這麼久,應該自己就有能力看圖、看表,但每間公司實際的做事方式不同,仍需要有人指點,才能快速進入狀況。但顯然那名主管並沒有這樣的認知,所以他在那裡,沒有新人教育訓練、沒有蜜月期,就被該名主管「放生」。
每當一個新的工件來,主管就把相關資料丟給他,要他自己看。
工作目標和重點是什麼?不說就是不說。不管他怎麼追問,那名主管始終沉默,極少和他互動。
戴嘉亨清楚那名主管為什麼始終「守口如瓶」,因為那個年代的主管和師傅大多都是這樣,不願意透露太多自己的知識經驗,深怕後輩出師之後會反噬、威脅自己的地位和飯碗,因此總是不給後輩好臉色看,想學東西,都得靠自己。
儘管戴嘉亨理解對方的想法,但他仍然不服輸,開始自己摸索,相信總有一天,一定會逆轉這種不平等的職場關係。
不願複製自己的過去,以同理心帶領團隊
被主管忽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,因為這種漠視不只是無聲的霸凌,更因為這會導致屬下根本不知道怎麼工作,即便想做好份內的事也沒辦法。
因此,當上焊接課副組長之後,戴嘉亨不願意再讓這種痛苦重演,也不願意後進再次經歷自己當時的心情,所以他以同理心帶領團隊,讓屬下有工作的方向,也彌補自己過去無人帶領的遺憾。
所謂用同理心帶領團隊,不僅是照顧組員的情緒狀態,所有新進工件,戴嘉亨都會先自己做一遍打樣,並記錄施作過程中,同仁可能會遇到的問題和施作的重點,甚至工件的美感,他都會一一留意,之後再召開會議統一布達。
之所以採用這樣的方式帶領團隊,除了上述原因,戴認為最重要的還是整體效率,怎麼樣都不願意溝通,就很有可能會出錯,影響後面部門的工作,和最重要的交期,這樣對整間公司來說都不是好事。
雖然戴嘉亨都戲稱自己的工作是「黏東西」,但先從哪個步驟開始「黏」,將會是工件是否能承重與變形的關鍵。有時就算只歪一點點,或公差差一點點,對於精密產業客戶而言,都是一件不容忽視的大事。
「做出第一個工件永遠是最難的,因為沒有人做過。尤其是現在公司接了很多客製化的訂單,那就更難,如果我不先跳下來做,再告訴同仁重點,之後如果做錯,那個要改很麻煩耶,而且很浪費材料。」戴嘉亨解釋。
若說明的過程,有外籍同仁聽不懂,即便比手畫腳,他也會努力傳達自己想表達的訊息,甚至直接做一個樣品給他們參考。同部門的副組長潘建宇說:「我覺得他和外籍同仁溝通實在很強,他們都用比的,我都看不懂他們在比什麼,但外籍同仁居然看得懂!」
儘管過去有很多不愉快的求職經歷,但還好戴嘉亨始終是個向前看的人,不停留在被忽視的委屈裡,想盡辦法找到能向上爬的路徑,當自己站上主管職,也拉著後輩同行。無論是先承擔風險、做樣品,還是謹慎的檢查,就是要相互照料,讓同仁各司其職,才有可能共好,再一起找到新的可能、攜手挑戰更難的關卡。
再度接觸機械手臂,「黏」出無限可能
由於公司不斷接新訂單、新工件,再資深的師傅,都要繼續學習,才能跟上客戶的最新需求。所以當迎盛購入機械手臂的時候,戴嘉亨毛遂自薦,透漏自己曾經接觸過機械手臂,應該可以替公司研究功能。
「公司都不知道我的底啦,我面試的時候也沒有說。所以我那時候說:『我好像會一點……我可以幫公司研究看看。』」他說。
戴嘉亨何止是「好像會一點」,OTC第一代到第七代的機械手臂,他根本全都接觸過!當時迎盛引進的那台機械手臂,就這麼剛好,是他從前東家離職時,接觸過的最後一台機器,過去的回憶一湧而上,他剛好可以馬上銜接,並和麾下年輕的同仁一起研究新的可能。
「黏東西」黏了這麼多年,但講機械手臂的時候,這位資深師傅的眼中閃閃發光。因為機械手臂讓他看到焊接的新世界,以及無限的產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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機械手臂和人工焊接最大的不同在於,要先製作出治具(可以想像成一種框架),再固定治具,再寫程式,機械手臂才會依照程式設定的參數,依照順序開始焊接,因此比較適合用來作為大量生產的工具。
但設計治具其實是利用機械手臂焊接時,最困難的步驟,因此經驗豐富的戴嘉亨自然身任研究治具的角色,而同仁則負責寫程式。兩人合作無間,替公司研究出不少新的製造方法。
「手臂真的是超級、無敵、厲害!我們真的光是研究焊接,就研究不完了。但它還有更多面向可以玩。所以只要一有空,我都跟另一位專門研究手臂的同事說:『走!我們去玩手臂!」
在那一刻,焊接不再是把工件「黏起來」,而是一件充滿樂趣的遊戲和實驗。而戴嘉亨也終於擺脫過去不良職場的陰霾,成為一名能和同仁共同打拚、開創新製程的好主管。
專題企劃|李品伊、陳鈺涵
採訪、撰稿、攝影|邱鈺玲
審稿、校對|戴嘉亨、李品伊